徐興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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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現(xiàn)代中國的內憂外患和戰(zhàn)亂烽火,熔鑄出許多學術的傳奇。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中治學不輟、發(fā)憤著書的精神,自有一種超越時空、卓然不可磨滅的力量。
1932年1月29日凌晨4時20分,黃埔江上的日軍第三艦隊水上飛機母艦“能登呂號”(NOTORO)用吊車將帶彈的戰(zhàn)機放至水面起飛,轟炸上海閘北。經(jīng)過上午至下午的三次轟炸,炸彈擊中了攻擊計劃中的商務印書館,火焰蔓延至所屬東方圖書館,至次日下午,號稱中國第一出版機構和亞洲第一圖書館連同其中珍藏的46萬冊古籍和30多萬冊中外圖書化為斷垣灰燼。在中國近現(xiàn)代歷史記憶中,這是自1860年英法聯(lián)軍焚燒圓明園以來,中國遭受的又一次巨大的文化劫難?;覡a之中,有一部編纂中的書稿,這就是汪榮寶先生的學術名著《法言義疏》。
《法言義疏》
汪榮寶 撰 陳仲夫 點校
鳳凰出版社
2021年10月
江蘇文庫·精華編 第74冊
《法言》的作者是西漢大儒和文學家楊雄,他有著強烈的古典主義傾向。我的太老師胡小石先生(1888-1962)說他是模擬文學的倡始人,比如他的《太玄》擬《周易》,《法言》擬《論語》,《方言》擬《爾雅》,《反離騷》擬《離騷》,《獵賦》《長楊賦》擬司馬相如《子虛賦》《上林賦》(胡小石《中國文學講稿》)。我的老師周勛初先生認為楊雄“以學問代替才情,以摹仿代替創(chuàng)造?!保ㄖ軇壮酢段氖诽轿ⅰ罚┯捎谛形钠D深,漢人就為他擔憂。有一天大學者劉歆看了《太玄》和《法言》后,對楊雄說:“吾恐后人用覆醬瓿也?!辈贿^楊雄確是一位好學深思,學問很大的人,他對這樣的話笑而不應。等到東漢班固在《漢書》里給楊雄立傳時已經(jīng)說:“自雄之沒至今四十余年,其《法言》大行?!保ā稘h書·楊雄傳》)
楊雄自稱《法言》“象《論語》”,但《法言》的文字卻一點不像《論語》那么雋永生動,所以蘇東坡說他“以艱深之詞,文淺易之說”(《答謝民師書》)。不過司馬光卻對《法言》十分推崇,認為楊子“潛心求道之極致”,其文“簡而奧”,“故難知。”(《法言集注序》)。于是司馬光將當時尚存世的晉代李軌、唐代柳宗元、宋代宋咸、吳祕的四家注和無名氏《音義》匯集起來,加上自己的注解,編為《法言集注》。
《法言》的近現(xiàn)代知音是汪榮寶先生,他的《法言義疏》不僅是繼司馬光之后的又一《法言》注釋,而且至今無人超越。黃侃先生(1886-1935)稱贊道:“楊子之書歷千載而得先生為之疏釋,皦然如晦之見明?!保ā斗ㄑ粤x疏后序》)不過,《義疏》雖是他的“名山事業(yè)”,但他在中國近現(xiàn)代史的主要身影是著名的政治與外交人物。
汪榮寶先生字袞父,1878年出生于江蘇吳縣(蘇州)的一個官宦和學術世家。大伯父鳳池、父鳳瀛,四叔鳳梁皆官至知府,二伯父鳳藻為光緒間出使日本大臣。先生是家中長子,叔伯兄弟當中,森寶(鳳池長子)、樂寶(鳳瀛次子)、楊寶(鳳梁次子)都出仕于光、宣二朝;汪東(1890-1963,字旭初,原名東寶,鳳瀛三子)曾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,后師從章太炎,參加同盟會,1928年任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,1949年后曾任江蘇省政協(xié)常委,民革中央委員。
汪榮寶先生十六歲入江陰南菁書院讀書,師從大儒黃以周,自云“幼承庭誥,粗解篇翰。周漢儒書,尤所耽慕。長游大師之門,私淑先賢之緒。”(《法言疏證敘錄》)二十歲入選元和縣拔貢生,次年朝考入兵部。1900年,八國聯(lián)軍侵入北京,他就讀南洋公學。1901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、慶應義塾等處,研習歷史及法政,其間參與創(chuàng)辦《蘇學會》雜志、參加拒俄運動。1904年仍回兵部并執(zhí)教京師譯學館,講授近代史。1911年但任協(xié)纂《憲法》大臣。民國初曾任臨時參議院和國會眾議院議員,協(xié)助袁世凱處理清廷遜位、南北議和等事務。1914年出任中華民國駐比利時公使。1915年回國擔任《中華民國憲法》起草委員會委員。1919年出任駐瑞士公使。自1922年至1931年,出任駐日本公使達十年之久。1931年春,“東三省難將作,君上書告變,外交部以為妄”(章太炎《故駐日本公使汪君墓志銘》)。同年7月,日本制造萬寶山事件,煽動朝鮮排華運動,先生受國民政府委派,赴朝鮮調查,因不滿政府的外交軟弱而辭職。后任張學良駐北平行營參議、外交委員會委員。同年“九一八事變”,他力主抵抗,與張學良政見不合,“自是不復論家國事”(章太炎)。
今保存在蘇州吳中區(qū)陸墓山的汪氏墓地,中為汪榮寶先生墓,左為汪東先生墓
仕宦生涯中的汪榮寶先生治學不輟。1903年,他與葉瀾合編出版《新爾雅》;執(zhí)教京師譯學館時,編寫《本朝史講義》,經(jīng)清朝學部審定改名《中國歷史教科書》(商務印書館1909年出版),民國后更名《清史講義》(上海商務印書館1913年出版)。著有《思玄堂詩集》、《金薤琳瑯齋文存》;《汪榮寶日記》(稿藏北京大學圖書館,有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和鳳凰出版社2014年點校本)。上述五種皆刊入沈云龍主編《近代中國史料叢刊》(臺北文海出版社)。
1895年,汪榮寶先生在南菁書院讀書時,就開始撰寫《法言箋記》。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,他“憂思慷慨,形諸歌詠。時先從祖輩皆官京師,戒君慎言,君由是壹意著書,研精象數(shù),繼復取曩所為《法言箋記》,排比增輯,成《疏證》十卷”(《汪榮寶先生哀啟》)。1911年刊印后,他又不斷地校閱修訂,擔任駐日公使期間,與游歷日本的鄉(xiāng)賢前輩、文獻學家胡玉縉(1859-1940)就《法言》多有討論。1931年夏,先生歸國辭職,遂絕意政治,寓居北平,遂賡續(xù)舊稿并與回國居北平的胡玉縉往復商榷,加入李軌舊注,撰成《法言義疏》約八卷,自1931年底陸續(xù)寄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輯。閘北被炸后,他憑記憶重新撰作,直至1933年6月30日完成全部二十卷書稿,因積勞成疾,心臟病發(fā)作,稿成二日后即一病不起,十八日后與世長辭。而此時日寇的兵鋒已經(jīng)逼近北平,“熱河告急,長城要隘以次失守,日軍寖逼塘沽,居民盡徙。君宴處不驚,執(zhí)筆覃思如故。會八叔父(汪東)書來問狀,君報書曰:“以常度之,北平必無患,且吾萬一殉難,未成之稿以累弟矣?!?(《汪榮寶先生哀啟》)同年10月左右,《法言義疏》刊行,由胡玉縉先生作《序》,黃侃先生作《后序》。1984年中華書局“新編諸子集成”刊出點校本。
國家圖書館藏宣統(tǒng)辛亥(1911)汪氏金薤琳瑯齋刊《法言疏證》書影
國家圖書館藏民國22年(1933)年刊本《法言義疏》書影。扉頁上印有章鈺先生(1864-1934,蘇州人)的題詞:“忍死成書古未聞,平生志業(yè)寄斯文。傷心襲得前人語,后世憑誰識子云?!?/p>
汪榮寶先生的四子績熙(又名公紀,1909-2000)先生亦留學日本,抗戰(zhàn)期間曾主持國民政府新聞局駐法辦事處,1949年赴臺灣擔任政治和外交事務官員,后任教臺灣東吳大學、臺灣中國文化大學。他曾編纂《思玄堂詩》、《金薤琳瑯齋文存》等,攜有先生手稿多種赴臺。2013年,我去臺灣參加學術會議,拜訪了績熙先生的長女、原臺灣中央電影公司導演汪瑩女士和次女、原臺灣政治大學新聞系汪琪教授。受其惠賜,得其家藏《法言疏證》殘稿(第一至八卷)和《法言義疏》殘稿(第九至二十卷)的電子掃描件。
2016年,我在國家圖書館發(fā)現(xiàn)汪榮寶先生《法言疏義》殘稿(第一至第八卷)的照片曬圖本。經(jīng)核對,這部名為《疏義》的殘稿正是《義疏》的初稿。我這才明白《法言義疏自序》中所說的話:“閘北之變,余稿熸焉。而德意志漢堡大學聞余有是作,介北海圖書館來請分惠。不得已,舉殘稿寫真數(shù)卷付之?!北焙D書館即國立北平圖書館,今文津街7號國家圖書館古籍部,“殘稿寫真卷”,或因戰(zhàn)亂未能寄達漢堡大學。正是有了第一至八卷的初稿,先生才能在一年多的時間里“嚴訂程課,為之不輟”(《自序》),續(xù)成第九至十二卷,并更名為《義疏》,真可謂不幸中之萬幸。
2017年,我將三種殘稿整理之后,定名為《汪榮寶法言注釋殘稿三稿》,交由鳳凰出版社影印出版。2018年6月21日,汪琪教授及其夫君彭家發(fā)教授專程來南京,將家所藏汪榮寶先生《法言義疏》、《疏證》殘稿兩種、《金薤琳瑯文存》手稿、《本朝史》手稿、《清史講義》和《思玄堂詩集》排印本各兩冊以及汪東先生《夢秋詞》手稿捐贈給南京大學圖書館。
汪氏家藏《法言疏證》手稿圖片
國家圖書館藏《法言疏義》殘稿曬圖本照片
汪氏家藏《法言義疏》殘稿圖片
徐興無編《汪榮寶法言注釋三種》(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)
宦不廢學,是中國傳統(tǒng)士人的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,汪榮寶先生堪稱典范。而殘稿三種的發(fā)現(xiàn)與回歸,讓一段文脈得以賡續(xù),也讓我們看到中華文化傳承的精神和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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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輯 | 白雁 王子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