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報記者 孫馮燕 攝影記者 周杰
眼前這位運河漢子穿著雨靴和軍大衣,沿著運河邊上的小路走得很快。因為日復一日的巡河,他對這條路上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。
今年初春,運河邊上格外寒冷。沒走幾分鐘,記者的臉就凍得沒了知覺,河面上吹來的風直往衣服里鉆。
“巡河這么苦,又沒人要求你干,為什么還一直堅持?”
“沒有為啥!大運河看著我長大、結婚、生子,在我心里,她就像我的母親一樣?!边@個看似粗糙的運河漢子,說出了掏心窩子的話。
就這樣,一句帶過了三代人、一條船,在運河邊上近40年的堅守;
就這樣,一句帶過了40年來12萬公里——相當于繞地球三周的跋涉;
就這樣,一句帶過了所有付出背后的清貧和孤獨……
突然,他停下來,望向運河。河面清澈干凈。“這樣看著心里多敞亮!”說話間,眼神清澈如水。
于是,在這個落雪的初春,在這條古老的運河邊上,我記住了這個眼神清澈的江蘇徐州沛縣京杭大運河義務巡河人——王大亮,也記住了他們一家三代守護運河的故事。
王大亮在運河邊巡查
一條小船,滿載著三代人濃濃的鄉(xiāng)愁
“這就是爸爸留給我的船?!蓖醮罅林钢渡弦粭l斑駁的木船說。
徐州沛縣素有大運河“江蘇北碼頭”之稱,王大亮的父親原是這段運河上的擺渡人。1980年,剛剛兩歲的王大亮就跟著父母弟弟一起搬到了運河邊上,在這里安了家。
父親擺渡,王大亮就帶著弟弟,夏天在河里游泳、捉魚,冬天在結冰的河面打陀螺,在河邊上撐簸籮逮麻雀……
“那時候的運河水真清呀!一個猛子扎下去,能游好遠;魚也好多?!?/p>
然而,八十年代中期,運河中拉煤炭、建筑材料的船只逐漸多了起來,“船上人家”的生活垃圾直接倒進了河里、附近的企業(yè)也往河里排泄廢水。
曾經清澈的運河變了,河道里飄著塑料袋,兩邊的水里冒著綠泡泡,一到夏天,還散發(fā)出難聞的味道。
手壓井里的水也越來越不好喝,而且水堿很大,村民們的水井越打越深。
父親看著心痛呀。所以只要空閑,都會默默劃著小船去打撈垃圾。
一年夏天下大雨,父親出門打撈垃圾,很晚還沒有回來。
在那個沒有移動通訊的年代,母親在家里急得發(fā)瘋。正準備打手電去尋的當口,渾身濕透的父親搖著小船回來了,船上裝滿了各種垃圾。
母親哭著拍打著父親,卸下了著急,是抱怨和不解。
一直沉默的父親發(fā)了火,“我就是想讓河里干干凈凈的,這是壞事嗎?”
母親怔住了,從此再也沒有阻止父親巡河。
王大亮覺得父親沒錯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他和弟弟經常跟著父親去巡河、清理河道。
“我們長在運河邊的人,祖祖輩輩吃得是運河水,莊稼地里澆得也是運河水,不保護好,子孫后代吃什么?”不識幾個字的父親,就認這個理。
日復一日,巡河的路上,父親漸漸彎了腰,兒子卻挺起了堅實的胸膛。
2009年,王大亮接過了父親的船槳。
2015年,父親病逝,臨走前一遍遍交代:“大亮我兒,你要把巡河堅持下去,別讓人往大運河扔垃圾……”
王大亮含淚答應。
父親走出的這條巡河路,南起鹿口河河口,北至800米大寬河,一去一回10公里。
王大亮早晨6點準時出發(fā),因為不僅要觀察河道上有沒有垃圾,還要留意岸邊雜草里有沒有被人下了捕鳥網,所以只能步行。
“發(fā)現(xiàn)捕鳥網就及時給拆除,如果看到河里有垃圾,就要記住垃圾所在的位置,等巡完一遍后,趕回去開船回來打撈。”
因為是義務巡河,政府并沒有補貼。
村民對王大亮的行為很不能理解,都說他“憨”,政府又不給你錢,你這樣做是圖個啥?
本村的叔叔王廣海多次問他,村里幾個人合伙在外面包了一個小工程,要不要一起做。
王大亮也想出去賺點錢,讓家人過得好一些,可是一想到離開后,就沒人巡河了,附近企業(yè)的排污、船上垃圾的傾倒……
王大亮陣陣心痛。最后,他選擇了留下,守著運河。
更多時候,王大亮還要“倒貼”。
一年春節(jié),妻子看到他的棉襖上破了一個洞,就拿出1000塊錢,讓他買件像樣的棉襖。
過了半晌,他卻興沖沖帶回了一臺柴油機。
“把這個柴油機裝船上,巡河更快,還省力!”
王大亮興沖沖的描述著,妻子哭笑不得。
王大亮準備安裝新買的電動螺旋槳
他的一言一行都在默默影響著兩個兒子。
打小起,只要一放假,他們倆就跟在王大亮后面巡河。今年暑假,剛剛成年的小兒子也學會了開船。
“作為運河邊的孩子,開船、游泳這是最基本的?!蓖醮罅镣蝗挥行﹪烂C,“我也不是說一定讓他們留在這里巡河,只是希望他們不管走到哪里,都要記得你是大運河的孩子!”
鄉(xiāng)愁有時候很大,是山、是水,是一聲聲難以忘懷的鄉(xiāng)音;鄉(xiāng)愁有時候又很小,小到一艘船,一只槳。父親、兒子、兒子的兒子……就這樣一代接一代,搖起船槳,守護著母親河,守護著這份濃濃的鄉(xiāng)愁。
10里河道,凝結著全家人無私的奉獻
王大亮的家,就安在運河邊上的“集裝箱”里。他在這里成年、結婚、生子。
因為剛剛過完春節(jié),“集裝箱”的外面還掛滿了紅燈籠,為荒涼的河灘增添了幾分熱鬧。
一家人就住在河邊的兩個改裝的集裝箱內
“住這里方便巡河。”王大亮說。
可是妻子沈艷剛嫁入這個家時,卻不這樣想。
新婚的丈夫一天到晚巡河,有時候一天都見不到人影,家里的事情一點照顧不到,沈艷不能接受。
更讓沈艷不能接受的是,村里很多人都在背后說王大亮“憨”,他們一家人都“憨”。
吵架、冷戰(zhàn),但王大亮依舊天不亮就出發(fā)去巡河。
終于有一年春天,河邊的蚊蟲咬得人受不了。沈艷爆發(fā)了,她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家,離開這個男人。
那天巡河,王大亮卻早早的回來了。
遠遠的,沈艷就看到他捧著一大束油菜花朝家走來。
那一片明黃,時隔二十年,沈艷依然記得清楚。
“大亮一直不是浪漫的人?!?/p>
沈艷哭了,她又一次原諒了這個男人。可能在心底,她也覺得王大亮做得不是件錯事。
漸漸的,沈艷也加入了巡河的工作。
夫妻倆每天開船在運河水面打撈垃圾
雖然家里的十畝田已經讓她應接不暇,但是在閑下來的時候,她很愿意和丈夫一起去巡河。
從最初的打手電“迎一段”,到騎電動車去接晚歸的丈夫,現(xiàn)在已經學會了開船。
“巡河辛苦不?”記者問。
“咋不辛苦呢,夏天頂著大太陽,冬天河面的風吹著手都皴了。但也有樂趣,水干凈了,看著心里敞亮?!?/p>
而王大亮回應的浪漫就是“不讓她掛心”。
一年冬天,王大亮下午搖著小船去巡河,回來的路上,河面起了霧。這時對面駛來一艘拉煤炭的大船,等他發(fā)現(xiàn)的時候,已經來不及掉頭了。
“要撞上的一瞬間,我一把用力推向大船頭,借這個力,小船一下被推出了大船的航道?!?/p>
大船過去了,王大亮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后背心都是濕的——萬一被大船壓了過來,萬一自己沒及時推了那一把,命肯定就沒了。
但回家后,他并沒有告訴妻子發(fā)生的一切。
“這個人哦,過了好幾年才說?!鄙蚱G嗔道。
“我不能讓你總掛心。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你了。”說著,這個一米八的漢子眼睛突然濕潤了,“不說了,不說了!”
王大亮對家人的愧疚或許是他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。他說:"巡河的事情總得有人去做,為了運河的清澈干凈,為了讓鄉(xiāng)親們和莊稼都喝上干凈的水,我這個小家舍了!"
夫妻倆每天在運河水面打撈垃圾
大運河水,流淌著他簡單又崇高的信念
一個擴音器、一部望遠鏡、一只手電筒、還有一個播放器,就是王大亮巡河四件寶。
播放器是父親留給他的。
王大亮的父親留給他的播放機
“巡河路上,聽著解解悶!”
王大亮最愛聽的,是屠洪剛的《精忠報國》,現(xiàn)在他覺得“巡河也是一種報國”。
王大亮家里養(yǎng)了七條狗。
王大亮養(yǎng)了7條犬
“有人經常趁著夜里往大運河傾倒垃圾。狗一叫,倒垃圾的人就會有所顧慮,我們聽到后也可以及時起來去制止?!?/p>
有一年臘月,深夜,狗一直叫。
他急忙起來,披上衣服出門,只見一輛貨車正沿著小路下了河堤。那段時間偷偷往運河里傾倒廢水的特別多。他警覺的走上前去。
“你們是干什么的?”
“我們過來給車加點水。”回答的人說話間有些遲疑。這也驗證了王大亮的判斷。
“你們是想往運河里倒廢水的吧!”
聽到王大亮這么說,突然又從車上下來兩個人,惡狠狠的說:“你是誰呀?少管閑事!”
妻子拉了拉他的衣服,示意他不要再說,畢竟對方有三個人。王大亮卻語氣堅決。
“不要管我是誰,你們想往河里倒廢水就不行。我這就打電話給環(huán)保局?!?/p>
三人一聽對方是個不怕的,又聽說打電話給環(huán)保局,也就罵罵咧咧的上車離開了。
還有一次,有個企業(yè)聽說王大亮很難纏,托人找他說情,想把廢水排到運河里。王大亮堅決不理。
企業(yè)老板急了,竟打電話來恐嚇,揚言要找人來收拾他。
事后,別人問他,“你不怕嗎?”
“怎么能不怕呢,可我一看到遠處的大運河,就覺得自己是對的,自己應該這么做。是大運河給了我勇氣?!?/p>
大運河給他的又何止勇氣?更賦予了他簡單又崇高的信念。這信念照亮了他的巡河路。
2021年,他被推舉為縣政協(xié)委員。
這讓這位運河漢子感到了莫大的光榮。
王大亮獲得的各種榮譽證書
經過前期多次查資料、調研和走訪,他交出了題為“加強運河環(huán)境治理 筑牢水之源保護”的提案。
在提案中,他倡導大家“為運河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”,同時也綜合各方建議,呼吁政府和企業(yè)為從事公益事業(yè)的應急救援隊提供相應物資和經費的幫助,以及相關專業(yè)的培訓。
因為,他太清楚志愿服務背后的清貧和不被理解。
王大亮組織成立的三個基地
今年1月26日,王大亮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,帶上關于大運河的提案,走進了縣兩會會場。
“索縣長在作報告時說,沛縣在國省考斷面水質優(yōu)III類比例達100%。我聽了很自豪,因為我覺得我也出了一把力。”
王大亮黝黑的臉露出興奮的赤紅。
這些年,一直巡河的王大亮驚喜地發(fā)現(xiàn),運河邊上的鳥越來越多了,斑鳩,水雞子……一些前幾年“逃離”的鳥兒又回來了。
而更驚喜的事情,就是手壓井壓出的水越來越甘甜了,燒出來的水幾乎沒有水堿。
“我們家的手壓井就打了十米深,而運河也差不多十米,我們喝得就是運河的水?!蓖醮罅潦治枳愕傅乇葎澲劬锪辆ЬУ?。
剛見到王大亮時,我還在疑問,這個44歲的漢子為什么眼神這么清澈?
而此時,我已經有了答案。
因為他的心里始終裝著那一灣碧波。
記者手記
致敬每一個守護生態(tài)的“王大亮”
在徐州沛縣京杭大運河段,王大亮一家三代在接力守護著這一灣碧波。
在銅山區(qū)徐山,劉繼忠繼續(xù)著父親劉開田的囑托,在石頭山上繡出了一片綠意盎然。
在睢寧岠山,周云鵬守護林地27年,用不歇的步履丈量出一片片綠的奇跡……
每一條河都有了河長,每一片綠都有了林長,護林志愿者、護河志愿者的隊伍不斷地壯大。
而曾經嘲笑王大亮們“憨”的村民,現(xiàn)在已然成為“綠色發(fā)展”的踐行者。
徐州市第十三次黨代會報告指出,五年來,鐵腕治污打響藍天保衛(wèi)戰(zhàn),空氣質量改善幅度全省領先,國省考斷面水質全面達標,生態(tài)修復治理創(chuàng)出徐州標準,“無廢城市”建設試點扎實推進,榮膺中國人居環(huán)境獎、聯(lián)合國人居獎。
從“一城煤灰半城土”到“一城青山半城湖”,我知道,這背后是一個個“王大亮”的無私奉獻和崇高信念。
向他們致敬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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